时隔一年，广州这座城市再次瞥见了重返中超的机遇，但为其征战的早已不是熟悉的红色，而是陌生扎眼的黄色。中甲末轮，坐镇越秀山的广州豹还有一线冲超生机，但能否如愿不仅要看竞争对手的结果，还要看羊城球迷的脸色——毕竟本赛季的越秀山不仅算不上什么金牌球市，还屡次出现倒戈的嘘声。原因是显而易见又不敢明说的：大多数人认同的、能够代表广州的队伍，已成历史。
从辽宁铁人到重庆铜梁龙，再到广东广州豹和延边龙鼎，发现这些冲超热门的共同点了吗？它们所在的城市，都曾拥有过已经消亡的中超球队。无论冲超成功与否，有关继承和认同的争议，都是当下绕不开的命题。
【“继承者”们】
规则层面的继承无法轻易改变，情感层面的继承才有讨论价值。有些“继承”是被行政力量强加的。辽宁宏运寿终正寝的第二天，地方体育局就急不可耐地把“新辽足”的旗帜授予彼时还叫“沈阳城市建设”的队伍。“辽宁”的字样，也从此出现在了队名中。广州队降级后还在艰难求生时，广州影豹就急不可耐地挂牌成立，另起炉灶的意图昭然若揭。如此“继承”，并不是简单的授旗挂牌就能如愿的。起初并不情愿被代表的辽足球迷，如今已能很自然地以“辽沈球迷”的名义出现在铁西体育场看台上。但是至今仍对广州队的解散耿耿于怀的拥趸们，绝不可能与越秀山的新主人走向和解，更不会接受他们自封“新广州队”的名头。
有些“继承”是在同一个地方、相对自然存续的。2022年年初，重庆两江竞技宣布解散，但山城职业足球的空白并未持续太久。当年7月，以重庆03梯队为班底组建的重庆铜梁龙就出现在中冠大区赛，并以亚军身份进军中乙，重返职业序列。更曲折的例子发生在延边，2018年末延边富德解散后，延边北国等球队也试图接过延边足球的衣钵，直到2021年延边龙鼎在中乙站稳脚跟，这块边疆热土才再次稳定燃起了足球的火苗。
还有些“继承”，是根植于城市血脉的。从大连实德到大连人再到大连英博，“足球城”的火炬代代相传。虽然几支球队在法理上相互独立，彼此之间也有部分时期重合存在，但随着前面的球队依次消亡，活到后面的球队也就成了大多数人眼里的情感继承者。在当下的梭鱼湾，既有须发皆白的大爷，也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几代人支持的球队，在此浓缩成“大连”二字。支持哪支球队，在这座城市似乎不算一种纠结。
【继承之难】
每当有球队走到解散边缘，要么有声音盼望一个财大气粗的救世主，要么有声音呼唤当地管理部门不能见死不救，或者有声音乞求当地别的球队帮扶一把，至少不让这支球队彻底死去。但是太多的例子摆在面前，拯救一支行将就木的球队很难，继承它的遗志遗愿也很难。
在意大利等足球法规完善的国家，想要继承一家无法继续运营的俱乐部，必须让原俱乐部进入破产清算程序，然后组建一家新俱乐部从业余联赛打起。等新俱乐部重回职业序列后，再出资购买“赎回”原俱乐部的名称、队徽和历史。远到佛罗伦萨近至帕尔马，都是如此。但是大多数国内俱乐部就卡在了第一步。球队是死了，但俱乐部的工商实体依然存在，没有进入破产流程，只是陷入了永不醒来的沉睡。既然原俱乐部在法律意义上还没完全凉透，又怎么能“继承”呢？继承继承，先破后立啊！
不少后来者俱乐部盼望着继承，是因为眼馋前任俱乐部的荣誉和历史底蕴。但不能只在谈好处时，想起自己有个前任。荣誉与历史、债务和问题，是继承这杆秤的左右两端。辽宁铁人、陕西联合和重庆铜梁龙都因为历史时期的问题被国际足联不同程度地处罚。甚至几乎没有提及自己是大连人“传承”的大连英博，在冲超成功后也被提醒警惕风险。后成立的俱乐部想不想实现继承？当然想！但是法律和现实的压力摆在面前，让继承变成了一个敏感议题。哪怕过去一年一直有消息传出，恒大足校的某一批梯队将在日后力争重回职业联赛，但那也很难是“广州队”实体的传承。除非在恒大集团清算工作结束后，有大气的投资者出手解决历史欠薪欠债问题，否则“广州队”三个字连同那些年的奖杯，都不会看到重见天日的希望。但是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位金主，或许球队也就不会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吧。
即使球队能以各种方式打着继承的擦边，但球迷们也不一定会买账。延边的“追球者”、重庆的“铁血巴渝”和辽宁的“赤虎球迷联盟”等组织，都在老球队解散后也随之而去。在他们看来，失去了支持的主体后，自己就成了“信仰上的孤儿，漫无目的地流浪”。他们珍视的，是从一而终的忠诚与信仰。与之相对的，也有一些球迷会认为，“城市”或“地区”的归属感，是比某一俱乐部更根本的忠诚所在。当一支打着本土旗号、拥有本地元素的新球队出现时，此前无处安放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寄托。延边焰火球迷俱乐部的观点就很有代表性：“不论谁来谁走，我们都为延边足球加油助威。”
【“都是一样的”，对吗？】
中甲冲超争夺战至正酣时，有记者在社媒表示：“老辽足没了，球迷就看新辽足。哪里都是一样的，西安、重庆、沈阳、大连、成都都是这样。”这句话在变相承认了的同时，也点破了热闹之下的内核：究竟是一座城市的球迷，还是某支球队的信徒？
这是中国职业足球一个有些尴尬的现状。到底是应该一边喊着“保卫重庆”，一边默认着只要是“重庆”打头的俱乐部都能接受？还是应该打着“广州只有广州队”的旗号，强硬拒绝所有后来者？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活法，但仔细回忆过去几年悲情的解散潮，球迷们试图挽留的，更多的还是“这个地方不能没有足球”，而不是“不能没有某支球队”。“城籍”高于“俱乐部籍”，大多数球迷的诉求是“所在城市有球看就行”，这就是中国足球独特的生态。
似乎也很难分个高低对错。俱乐部球迷再怎么标榜自己的忠诚不二，在城市球迷“你们有球看吗？”的回应面前也只能哑口无言。而在俱乐部球迷“墙头草”“有球看便是娘”的批判下，城市球迷似乎也甩不掉道义上的包袱。
归根结底，中国足球的发展还是太缺乏积淀。球迷与城市和地域的绑定，远强于与某个特定俱乐部品牌的绑定。俱乐部或球队追溯前身，都是原有的体工队或地方代表队改制而来，是自上而下被赋予存在的。球迷接受了这种惯性，也习惯了“这地方总归有球看”的现实。球队冠名和异地搬迁政策的时紧时松，也让俱乐部的名称和地域始终存在变动的可能，很难在球迷心中确定一个相对稳固的认知。近些年不景气的大环境导致大批球队资不抵债解散退出，更是让许多地方的球迷在养成稳定支持一家俱乐部的习惯之前，就不得不面对情感寄托缺失的空白。他们支持的与其说是某支俱乐部，不如说是城市在足球世界里的化身。支持“继承者”，是地域和身份认同感的必然延续。当解散的球队多了习惯了，固守对某一俱乐部的忠诚，似乎也显得毫无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部分广州队球迷对广州豹的“敌意”，已经从“他们毁了我们的球队”变成了“他们没有用好我们留下的资源”，没有成绩也不得人心。
在城市的足球管理部门看来，扶持一支从零开始的新球队，在性价比上远远高于接手问题缠身的老球队。甚至在即将面临失业的球员和工作人员看来，如果不想离开这座打拼的城市，主动或被动地在当地另谋生路，也比守着一个发不出钱的空壳要强。可能很冷血，但现实莫过如此。
结果也是如此。作为个体，当然可以选择抵制新俱乐部抢占市场，当然可以选择将自己的信仰连同老俱乐部的过往一同埋葬。但个体的力量，在时代的洪流面前终究会是徒劳。在俱乐部频繁生死中，球迷为延续热情而被迫形成了“只要是当地球队，我都支持”的生存智慧。等到广州队的信徒老去那天，广州终将被另一种颜色代表，就像在无数城市发生过的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