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伊斯坦布尔的欧冠决赛,《卫报》记者艾利斯-帕尔默度过了情绪复杂的一晚,他亲眼见证了主队曼城登顶欧洲的时刻,但也经历了他作为残障球迷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出行。

从市区前往体育场的路上,街道的高低落差像人为设下的障碍。通往球迷广场的道路坑洼不平,碎石与尘土让轮椅难以前行,即使有母亲的帮助,帕尔默也走得很艰难。四周人声鼎沸,而他却像被隔绝在一场盛宴之外。

进入体育场后,他们找到了在球门后的座位,但却根本找不见无障碍厕所的标识,来来去去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提供帮助的现场工作人员。最后,还是一位曼城的员工带着帕尔默和另一位残障球迷一起找到了厕所。

比赛结束后,帕尔默又在球场逗留了大约20分钟,他想再多待一会儿,好好沉浸在这份喜悦之中,和身边的球迷一起庆祝这个时刻。但他明白,作为一名残疾球迷,待得越久,离场就越困难。

比赛结束后,离开的路更是灾难。出口的志愿者都在疏散大部队,没人顾得上这些行动不便的观众。帕尔默和几位轮椅球迷被引导到一条临时通道,结果那竟然是通向高速公路的施工坡道。坡陡、地松,轮椅几乎无法保持平衡。最终,他们靠着好心路人的帮助,才夜色中一点一点摸索着回城。

在路上,他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疲惫——疲惫于每一次出行都要依赖他人,疲惫于“无障碍”总是停留在文件上,而不在现实里。

即使在英国相对成熟的残疾人保障体系中,也存在细节性的缺口。以无障碍厕所为例,《卫报》指出,目前英国所有大型体育场中,配备“大空间无障碍卫生间的比例仍不足 10%,而潜在有需求的人数超过 25 万。

英国残障球迷权益组织 Level Playing Field 2024 年发布的年度调查显示,在 受访的2055 名残障球迷中,超过 20% 表示“因无障碍问题而放弃去现场”;71% 称“无障碍状况”影响了他们到场与离场的决定;其中三分之一因为“人群拥挤”和“排队过长”而受到严重影响。另一项面向欧冠和欧联客场观众的调查则显示,53% 的残障球迷认为球场“无障碍设施很差”,而 44% 的人指出“通道狭窄”“地面不平”是主要障碍。

相比之下,北欧国家的设施建设相对完善。在瑞典斯德哥尔摩的 Friends Arena,轮椅观众可以通过独立电梯直达看台座位,现场提供低视力辅助系统和语音导览;芬兰赫尔辛基的 Bolt Arena 在2022 年改造后,新增触感引导地面与视障导航系统。无论是球场、地铁还是博物馆,这些国家的理念始终一致——让残障者“自然地参与”,而非“被特别对待”。

欧洲残障人权委员会(EDF)在 2024 年的报告中仍指出,三分之一的主要城市体育场尚未为视障或听障观众提供足够支持,临时坡道和志愿者协助仍是常见“替代方案”。“被帮助”和“被平等对待”之间,依然隔着现实的距离。

在中国,这个话题正在逐渐进入公共视野。近年来,北京、上海、广州、成都等地的新建体育场都在努力提升无障碍标准。

以 2023 年重建启用的北京工人体育场为例,新工体在看台各层均设置了无障碍座席和卫生间,并引入电梯、坡道、缓坡出入口等设施。截至 2024 赛季,场馆已累计接待残障球迷近千人次,每场比赛都有专门志愿者提供引导与安全协助。

在上海体育馆,每逢大鲨鱼主场比赛,残障观众可由志愿者引导至无障碍专属通道;场馆配备电梯、卫生间、通道与缓坡路面,真正实现无障碍闭环。

为筹备 2025 年全国十五运会和残特奥会,广东也同步实施了场馆无障碍改造。省政府新闻办在 2024 年发布会上介绍,新的无障碍电梯、坡道和轮椅位已全面建成,部分新场馆还引入智能语音导航和导盲标识。

不过,从整体上看,中国的无障碍设施仍主要集中在新建项目,老旧体育场和公共场馆的无障碍设施状况依然堪忧。许多场馆周边的盲道时常“断头”,无障碍厕所门口被堆放杂物,坡道设计缺失或过于陡峭,轮椅使用者往往不得不依赖他人帮助才能通行。

根据一份覆盖全国 102 个城市、10 类公共服务场所的调查报告,无障碍电梯和无障碍卫生间的普及率均不足 20%,体育场馆也在这一薄弱环节之列。即便法律层面已有明文规范,老旧场馆的改造与监管依然滞后,真正能让残障人士“自由出入、独立观赛”的体育空间,在国内凤毛麟角。

武汉的脑瘫患者韩昱是资深的足球迷,2023赛季武汉三镇对成都蓉城是他第一次去现场看三镇的比赛。格外兴奋的他却被武汉体育中心来了“当头一棒”。妈妈推着他在球场外转了一整圈都没有找到一个残疾人通道,甚至连标识都没看到。手足无措的时候,旁边的几位球迷注意到了他的情况赶来帮忙,齐心协力把轮椅和一百多斤重的人抬上了十几级台阶。

韩昱连忙向他们表示感谢,大哥们只回了一句“武汉球迷是一家人,这是应该的”。他非常感动,但心里也有些难受,“真的希望有个人能拨开无障碍的迷雾,让通往球场的通道更加顺畅,更加清晰,让更多如同我这样的轮椅上的球迷能近距离体验足球带来的乐趣。”

妈妈在给看台上的韩昱拍照。

陌生人的善意让人感动,但无障碍不能只依靠人的热情。

这类问题是一种结构性的忽视。残障群体往往不是“被拒绝”,而是“被遗忘”。即便是设计完善的新场馆,使用体验也常被细节拉低:指示标识不清晰、坡度过陡、卫生间门太窄、志愿者培训不足——每一个环节的小疏漏,都可能让“独立行动”变得困难。

前几日歌手郑智化在微博控诉深圳机场对残疾人“缺乏人性”,自己“连滚带爬”才上了飞机,这番言论被很多网友认为是小题大做、恶意抹黑,毕竟在很多人看来,有好几位员工在一旁努力帮助,已经是友好的表现。这样的冲突深刻体现了社会大众与残障人士关于“无障碍”的认知错位。

对残疾人真正的关怀,不在于是否伸出援手,而在于是否愿意解决那些迫使他们必须“被帮助”的障碍,让他们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顺利地生活。

郑智化的愤怒来自于一种“不被尊重”,他想要的只是可以自己操纵轮椅登上飞机,不会因为机舱和升降机间25cm的距离而费尽周折,这是一个人基本的尊严。

帕尔默和韩昱的想法当然也是如此,他们不需要别人来推轮椅,他们只希望能和所有人一样——买一张票,走进球场,看一场球。